在粗略翻阅了这几卷书之后,方笑然花了不少时间来证实自己并非仍在梦境之中,即便在多年以后即使老得牙齿一刻都不剩也固执地不去移植新牙的他独自坐在墓园中时,仍会津津乐道地谈起这段经历,同时又担心土地下的鬼魂会跳出来嘲笑他有失冷静的举动。他先是采用最广为人知的方式,用力掐了自己的脸颊一把,但是带来的痛觉并没有说服他。他又从文具袋中取出圆规——这是下课时在校园内的操场上无意拾到的失物,几乎没怎么用过——用它在数学课本的封皮上郑重其事地画了一个圆,但却因心理作用而觉得这个图形倒像是椭圆。他按顺序把自己昨天刚刚记牢的英文单词一个接一个写在作业本上,从A开头至Z开头,犹如单词本上的排列方式;又在另一页上解开了一道印象深刻的数学公式,顺便求出了自己在数学课本封皮上所画“椭圆”的长径与周长,尝试求面积时才猛然发现自己画的活脱脱就是一个圆。为了冷静下来,他将一篇辛弃疾所著的词完整背诵了出来,为了一字不错他重复背诵了至少5次,而后又为这首词是否为辛弃疾所著而去翻阅布满灰尘的《唐诗宋词三百首》,终于找到时才记起来原来语文课本上就有收录,当他转而去找语文课本时,才记起来它已连同酸臭的甜辣酱一并躺在垃圾桶里了。
他从没有如此希望过自己正在做梦,如果不是那些书上所记载的文字如此真实,他最多只会当做是彰铭为了整蛊自己而安排的恶作剧。然而即使把世上全部的金钱都收集起来,雇佣一批最优秀的团队,也无法编著出这样五本如此脱离常识的书籍。这五卷《命运》,从第一卷至第五卷完整地记载了方笑然一生的命运,从出生之日到入土之时一应俱全,就连刚才方笑然为了说服自己仍在梦中所做的一切举动也包括在内,这也是为什么方笑然会越来越紧张的原因——他所做的一切恰恰验证了自己最坏的猜想。书中所记的毫无疑问是被施下最恶毒诅咒的命运,一生坎坷多难,却苟延残喘活到了100岁,终生未有子嗣,最后在孤独中老死,被路过的流浪汉随手扔到垃圾堆里。单是想到这里所有的事情都将发生在自己身上,方笑然就觉得脊背发凉,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他趴在书桌上,朝着窗户直伸着双手,抱怨命运的不公,痛骂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决定命运的神灵。正骂得起劲,突然一个短促、圆润而又愠怒、严厉的声音从方笑然身后传来。
“真是难看。”那声音这样说。方笑然吃惊地回过身来,发现了一个身着黑色连衣裙的女孩——正是自己梦中见到的那位,毫无预兆的,站在那五卷书旁边,长发飘飘,浑身散发着圣洁的气息,面带不快的神色,斜视着方笑然。“黔驴技穷时就会把责任推卸到其他人身上,人类还真是心胸狭隘呢。”她说,“我就是掌管命运之神,但也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掌管”……对了,类似你们口中的图书管理员。一人究竟有怎样的命运与我无关,我也无权插手。你会有这样的命运,完全是你自己的原因,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是你咎由自取。”女孩“唰”地指着方笑然的鼻子说道,语气十分强硬,接近无情的地步。可是方笑然全然没有听进去。
“你……你就是掌管命运的神?”终于找到了诉苦对象的他,恨不得把一窝苦水全倒出来。
他说:“你说说看,我究竟做了什么,才让我遭受这样的命运?我从懂事开始就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从来不会随地乱扔垃圾、公共场合也不会大声喧哗、等公车自觉排队——虽然有时候因此挤不上车而迟到、公园长凳我会让给老人和小孩、大街上拾到失物我会马上交给警察、排队从不插队、在电影院起身上厕所时从来都是弓着身子走路;我不闯红灯、不抽烟,不酗酒,我从没顶撞过长辈,也从没欺负过弱小、碰到车祸现场从不去看热闹、上完厕所一定记得冲水、吃完饭一定要问候同桌其他人以示礼貌、看书习惯用书签、不煲电话粥、不说别家闲话、理发时不会指指点点、过年红包也一定交给父母……”
方笑然滔滔不绝的如机关枪似的吐出一连串短句,到了最后甚至把自己的习惯也当成优点给说了出来。命运之神静静地听着,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三字。而方笑然似乎唯独没有能察言观色这一优点,仍自顾自地倒着苦水,于是命运之神终于忍无可忍,张口叱道:“闭嘴!”见方笑然被吓了一跳而停住了话头,命运之神便轻咳了几声,降低了音量继续说,“我再次声明:你的命运如何完全与我无关,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了……而且,我是受某位大人之命,才会给你带来命运之书,协助你纠正命运轨迹,你可别不知好歹。”
“就是说……这上面写的东西不是绝对的?我的命运还可以挽回吗?”
“那当然,你不该骂我,反倒应该好好感谢我才行呢。”
“是、是,我非常非常感谢你!那么请问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对于方笑然的谄媚命运之神感到很不愉快,不由得皱了皱眉,不过碍于使命,只好说道:
“你一生之中注定会遇到两个人,其中一个将祝福你的命运,而另一个则会为你的命运带来诅咒。你的命运会是如此悲惨,全因你自己过于接近带来诅咒之人。要想改变命运,你只有找到带来祝福之人这一条路可走。”
“那……那请问,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方笑然重复道。
“我都说明到这个地步了,你就不肯自己思考吗?唉……没办法,听好了,接下来不论命运之书上记载的是何种内容,你都要依照其行动,当改变了你的命运的人出现时,他就是为你命运带来祝福之人。”
“我……明白了。”方笑然双手合十地鞠了一躬。
“之后就看你自己了。”
一阵风吹过,方笑然回头确认了窗户没有打开,再回过来时,命运之神已经不见了。
当方笑然看见闹钟的短针指在10点钟方向时着实吓了一跳,而后才意识到今天是周日,不用赶去学校。他依照命运之神的指示把第一卷《命运》(其本身几乎没有重量)装在一只腰包里,披上一件夹克,找了个借口出门去了。
“你要去哪?”母亲在门口追问了一句。
“有些私事要办!”
“你不在家好好复习出去搞些什么名堂?”
“我真的有事要办,您就别管我了吧!”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方笑然迅速换好鞋子后随即扭动了门把,然而腰包却从身后被拉住了。
母亲说:“这里面装着什么?给我看看。”
“没、没什么!”他试图挣脱母亲的纠缠。
“好你个方笑然,快考试了还不好好学习,现在这是要干什么?背着我出去干坏事吗?你放手!我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母子俩闹出好大的动静,连坐在餐桌前看报纸的父亲也忍不住出来察看情况。
“怎么回事?”他问。
母亲骂道:“就知道看你那破报纸,也不管管事……”
听了事情发生原委后,父亲如同和事佬一样指了指方笑然的腰包说:“你就给我们看看里面是什么,就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就行,不看内容。你妈也是担心你学坏,我们又不是不通情达理,只要不是不好的东西就行。”
至此,方笑然知道不给父母看一眼的话是出不了门了,他又想到在父母眼中那只会是一本普通的小说罢了,他们肯定不会相信那些荒唐的事情。于是他慢慢地拉开腰包的拉链,将《命运》第一卷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母亲问。
“我看看。”父亲忘记了自己的诺言,抢过书本就翻了起来。“全白的,”他说,“是笔记本。”
母亲瞬间放下了心,说道:“一本笔记本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怕我们说你乱花钱啊?不过看它的外皮……这一本挺贵吧?”
“十块。”方笑然编了个数字,从父亲手中拿回了“笔记本”。
“别回来太晚!”母亲如此叮嘱道,目送儿子走出楼道。
方笑然左顾右盼地走出了小区,他在试图搜寻能为自己命运带来祝福的人。通过刚才的情况,他得出了结论: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看不见《命运》里的文字,而且可能连封面的书名也看不见,在他们眼中这就只是一本普通的笔记本而已吧,既然这样,纵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翻阅《命运》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穿过菜市口,被一只狗惊吓,沿着民乐路向南走。”《命运》上这样写到,方笑然尝试不走菜市口方向转而走另一条小道,却发现那里挤满了人,靠近一看才知道那里一对夫妻正现场挤售新鲜的羊奶。没办法,他只能遵循《命运》的安排穿过了菜市口,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一只突然从阴影中窜出的沙皮犬吓了一跳,而狗的主人正站在一家门面前专心挑选适合自己款式的人造革皮包。沙皮犬仗着主人在自己身后,冲着方笑然狂吠,而方笑然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多开,走上了民乐路。他边走边翻阅《命运》,查看接下来自己命运的发展。然后,方笑然脸色一片惨白,将一段文字重复阅读了数次,那段文字如下:“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刹车失控的货车撞飞,住院半年。”他立刻停下脚步,望向前方的十字路口,而望向身后时发现有两三辆小型货车正往这边驶来。不能后退了!他心里这样想到,继续往前走去。如果《命运》之上所写是必定会发生的事情,那他只能不断祈祷在到达十字路口之前带来祝福之人会出现,这是唯一可以改写自己命运的方法。随后他想到,如果在前方路口右转继续走而不过马路的话,是不是可以拖延一些时间呢?然而这最后一丝希望被站在离拐角不远处的彰铭一行人无情地打碎了。方笑然瞥见他们围成一圈,圈子中隐约站着一个人。他宁愿住院也不想在校外撞见彰铭,于是别无选择,方笑然只得毅然迈出脚步,趁着绿灯仍亮起的时候沿着斑马线横穿马路。他左顾右盼,比自己第一次过马路的时候还要紧张,小心谨慎地前行,然而在被一辆公车遮挡住的视线死角处突然冲出了一辆小型货车,喇叭狂响着直奔方笑然而来。
“刹车失灵啦!”货车上的司机喊道,“快闪开啊!”
可是,在这样的速度下,时间只够方笑然完成神经反应,等到他意识到要躲闪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思维开始暴走,从记事开始发生的事情开始一幕幕地浮现在脑海里,这正是人类临死前会出现的“走马灯”现象。但是只不过住院半年而已,这走马灯完全是多此一举啊!方笑然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感觉背后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自己也因此飞了出去,恰好躲过了货车,而货车在几个急转弯之后撞上了一根电线杆。
“抱、抱歉,”撞他的人边从地上爬起来边说,“因为你挡在我前面,我也来不及避开你。不过我也算救了你一命,这就互不相欠了!”说完,她又匆忙地跑了起来,而彰铭的那些“手下”追在她身后,陆续穿过马路。意识到自己没有被货车撞到后,方笑然马上爬起来,过了马路找个安全的位置站定后,拿出《命运》哗哗地翻起来。
“命运改变了……”他不禁自言自语道,“我遭遇车祸那一段文字消失了!刚才那个女孩……我认得她,她是星海冰!是为我的命运带来祝福的人!”
可是,方笑然的祝福之人正遭受彰铭一伙人的追赶,跑的没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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